和州曾流传过一首民谣:“清不过周,坏不过游,混账至极罗锡畴。”这里就讲一个清官周某的故事。
有一年正月初四,周老爷叫人在和城四门贴了一张告示,告之百姓正月十五卯时,在城北二郎庙审二郎菩萨。这张告示一贴出,就轰动了和城的四乡八镇,纷纷议论,有的说,奇事出在和城,老爷审起二郎神;有的说,老爷大概没事做,专找菩萨屁股摸。
要问周大老爷为什么异想天开,要审起二郎神呢,这事又要从头说起。
在二郎庙的后面有一里路远的地方,有座两户人家的小村子,名叫李村。这李村有一户人家,户主叫李大财,当年只有二十六、七岁的年纪,长得很强壮,为人又忠厚老实,庄稼活门门精通,可以说件件能拿得起、放得下。只是一门不好,喜欢赌钱。
两年前,李大财好不容易娶了个老婆,叫王氏,人长得也还标致,丈夫长年在外打长工,她自己在家里料理家务,里里外外,操劳不歇,是个勤俭持家的能手。村子周边的人都夸奖她是个贤德的女人。
这一年,已经腊月拐子了,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。王氏秀兰在家里盼望大财歇工带钱来家。虽然,目前没有一男二女,但三亲六眷还是有的。丈夫在外面一年苦到头,过年几天,总得弄点好吃的,让他补养补养。这天中饭后,她站在门口向大路上张望了,巴望丈夫早点回来,可是直到太阳落山,还不见大财的影子。王秀兰焦急地坐在床沿,对着菜油灯发呆。心想:往日一到送灶,他就来家,为什么今天到这时候,还未回来,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?
其实,早在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,李大财已走到二郎庙了。他腰里装着三块大洋的工钱,兴致勃勃地在二郎庙街上转了一圈,心想办点年货回家,顺便给秀兰扯件褂料,好让她高兴高兴。这时,迎面来了一个赌友,一把拽住他就往赌场拖。
别看李大财平时一个铜板舍不得花,可一到赌场,什么也不想了,什么也不算了。未到两个时辰,一年的工钱全输给了别人。他懊丧地走出赌场,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了。
王秀兰实在是个贤惠的女人,一看见丈夫那颓丧的神情,心里就猜到了八九分。她什么怨话也没说,把饭菜重新热好上桌,十分亲切地劝丈夫吃过饭、洗过脚、上了床,她才慢声细语地劝告大财以后不能再赌钱了。大财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老婆,便发誓说:“以后坚决不赌钱,再赌就不得好死——”王秀兰连忙用手捂住大财的嘴,说:“都快过年了,何必赌这样的咒呢,以后不赌就是了。”
第二年,大财在外打了一年长工,到了腊月二十四的,把四块大洋的工钱收在腰间回来了。他才走到二郎庙的街头,一下被赌友看到了,赌友说:“大财,你回来啦?正好我们三缺一。”
李大财赶紧说:“我还未回家哩。什么东西都未买哩。”
“这里有什么好买的,明天一早,我同你一阵进城去办年货。”一边说,一边拖住李大财的膀子。
李大财有点为难了,要走吧,觉得对人不义气;去赌吧,一头输了怎样向老婆交待?他到底经不住赌友的连拖带拽,只好跟着走了,心想看看再说,玩一会儿就走。
一进赌场,也就身不由己了。他从腰间掏出了一块大洋,在堆家换了十根筹码,在“天门”这一方下了两根筹码的赌注。一翻牌,堆家是“天字九”,他是“地杠”。大财心想:“我今年大概要走财运了。”于是就继续赌起来,赢了还想赢,输了总想扳本,一下子把四块大洋输得个精光。
李大财回家后一声不响地蒙头大睡。老婆王秀兰还是好言相劝:“去年三十晚回家你空着手,我没有说你半句,今年三十晚回家,你还是空着手,你可晓得,今年与往年不一样了,我已身怀有孕,往后无钱我们怎么过日子?就打算我不要你养,小孩子你总得养吧,一个男子汉怎么说话不算数呢。”
李大财心里不是个滋味,一言不发。
第二天天刚麻麻亮,王秀兰就醒了。她用腿碰碰床里边无人。心想,大财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呀,下菜园地去了吧?于是她也一骨碌爬起来到锅台上忙早饭了。她忙好早饭,去菜园地准备换大财回来吃饭。可是菜园地上空空荡荡的没有大财的人影。“他到哪里去了呢?哦,可能他进城找熟人搞钱去了……”
到了晚上,李大财仍没有回来。
第二天一早,王秀兰把亲戚朋友家都跑遍了,都讲没见到大财。
这回,李大财确实是远走高飞了。那天晚上,他在床上听了秀兰的一番话,羞愧万分,他恨自己太不争气了。第二天天还没亮,他就悄悄地起床,偷偷离开了家,他暗地下了决心,在外面不混个样子,决不回家。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李大财到外面整整打了十年长工,他省吃俭用,手头上积攒了几十块大洋。这年不到腊月二十的,他就跟老板结了账,起早贪黑地往家赶。
腊月二十四,李大财赶到二郎庙街后,天完全黑下来了。他坐在二郎庙前的台阶石上休息。心里在想:马上就要到家了,就要和分别十年的妻子秀兰见面了,我这十年未归,也许秀兰认为我死在外面了,也许她已经改嫁了,也许她回娘家居住了……此时李大财思绪万千,顾虑重重,这十年光阴不算短暂,难道秀兰一点不变卦吗?李大财呀李大财,你不能再愚蠢了,光阴流逝,人心难测,我要慎重行事。李大财想到这里,连忙摸进破旧无门的庙里,解开行李,把几十块大洋用布包紧,藏进二郎菩萨的龛子里,心想,如果老婆没有其它情况,还在李村,我再回来取钱,也没关系,反正这座空庙没人住,钱收在盒子里真是人不知,鬼不晓。
李大财摸到自家的门前,吃了一惊,原来的两间草屋,如今变成了三间麦秸屋,门前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,李大财犹豫起来:这恐怕不是我家了,王秀兰恐怕不在这里住了?或许她招了男人了?唉!不管怎么样,我前去问问看。
李大财上前扣了三下门:“秀兰,秀兰。”屋内无人回话。他又扣了几下门,屋里的灯亮了。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:“是谁敲门?”
“是我,秀兰。”李大财声音有点发颤。
“你是谁?”屋里的声音还是那么硬梆梆的。
“我是李大财。”
“你是李大财?——”王秀兰一听有人报她男人的名字,心里就来了气,我男人十年前就不见了,是哪个不怀好意的家伙,竟敢冒名来闯门,她大声地说:“你识相点,有多远滚多远,我家没有男人,别在这里胡说八道!”
李大财听得十分真切,高兴地说:“秀兰,我真是李大财,我真的回来啦。”
王秀兰听到门外的回答,更加地气氛,“孩子,起来,拿根棍子。”她转身到锅台上拿了一把菜刀,“看你把姑奶奶怎么样。”
王秀兰一向是个温柔贤德的人,从不和外人惹是生非,然而今晚却壮着胆子,叫儿子端着菜油灯,自己一手拿着菜刀,一手抽了门闩开了门。她借着灯光,看清门口的人。她愣住了,这不就是她自己日夜思念的丈夫李大财吗?她扔掉菜刀,一下扑在李大财的身上,用手打着李大财壮实的胸脯:“你、你、你好狠心,丢开我们娘俩不管,这、这十年,我们母子过的是什么日子……”李大财抱着秀兰的肩膀,眼里流下了辛酸的泪水。
端着油灯的儿子,看着眼前的陌生人,感到十分诧异,问:“妈,这是什么人?”
秀兰连忙说:“小想,快叫你大大(爸爸)。”
李大财借着灯光看清站在旁边的儿子,长得很像自己,感动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顺着两颊滚滚落下。
秀兰忍住泪,说:“快快洗脸吧。”她一边打水一边问:“大财,你还没吃晚饭吧?”
“我还是中午吃的。”李大财说。
“小想,你赶快拿个碗,到二郎庙街上买点鸭子来给你大大吃晚饭。”
此时,小想才完全知道,这个大人就是他向往已久的大大。他平时在学馆里读书,一和人吵起架来,人家就说他没有大大而感到耻辱,这下好啦,大大回来了,他就像燕子一样飞出了门外,朝二郎庙街上去了。
街上鸭子店还没关门,正准备收场,小想喜孜孜地闯了进去说:“给我斩座鸭子。”
鸭子店的师傅,一看是小想,便问:“你这时斩鸭子给谁吃?”
“给大大吃。”
“什么,给你大大吃?”唐师傅没再问什么,把鸭子斩好就递给了小想。
吃饭时,秀兰才仔细地打量离别十年的丈夫大财,他身上的穿戴仍像从前一样,这次回来除了一床被单外,其余什么也没有,心里不免产生了疑虑,便试探地问:“大财,你在外面一过十年,难道一点不想回家吗?”
“怎么不想,我决心改掉好赌的毛病,想攒一笔大钱带回来,盖房置地,哎?!”说到这里,李大财丢下碗筷,就要出门。
“什么事,急着出门?!”
“我的钱还收在二郎庙的菩萨龛子里呢,我得赶紧讨回来。”大财面色难为情地说。
王秀兰就当没这回事一样,说:“急什么,你吃过饭,我陪你一道去拿,反正放在那里,没人知晓。”
李大财三口两口扒完了饭,就和秀兰一同到二郎庙去了。好歹里把路,一会就到了庙门口,李大财左右望望无人,走进庙里伸手去拿包裹,摸来摸去什么也没摸到,他急出一身冷汗,在那里直打自己的耳光,说:“我该死,我该死,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!”
两人回家后又抱头痛哭,李大财跺着脚直叫唤:“天啦,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啊?”王秀兰也哭着说:“娘啊,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?”就在他俩哭得正凶时,门外有人敲门:“开门!开门!”
小想听见有人叫门,连忙把门开开。
门外进来了三个人,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头,他就是周大老爷,另两个是当差的。
周大老爷说:“年关都到了,你们两口子为什么事情,这样伤心痛哭啊?”
大财和秀兰不认识周大老爷,只认得衙役张五一人,夫妻俩用惊异的目光呆呆地望着他们。
张五上前介绍说:“这是知州周老爷。”
大财和秀兰听说是衙门老爷,吓得浑身发抖,连忙跪下磕头。大财哭丧着脸说:“老爷,小、小人苦了十年攒了一笔钱,突然不见了。”
周大老爷说:“你俩不要害怕,站起来,把前因后果慢慢地讲给我听。”
他俩这才敢站起来,稍微定了定神,把前前后后的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。
周老爷听后,微微一笑,“这么一说,这钱大概是二郎菩萨拿的了,即使不是他拿的,他也该知道是谁拿的。好,这事就放在我老爷身上,正月十五元宵节,我要亲自审问二郎神。”周大老爷说过后,一掉头,说:“张五、赵六。”
“有!”
“明天给他们送三块大洋来,让他们先过个年。”
“是。”
正月十五这天,天气晴朗,二郎庙街上人直翻(人头攒动),简直热闹极了,四乡八镇好奇的人都一早赶来看热闹。
二郎庙前早已搭好了一个凉棚,棚内放了一张条案,二郎菩萨被抬出来,放在案前。一二十名当差衙役,站在凉棚四周。观看听审的老百姓,一律站在离凉棚一丈远的地方,一个几亩地大的场地被挤得水泄不通。
卯时一到,“哐”的一声锣响,一个当差的高声说道:“大家安静,周老爷有令,大声说话者受罚,笑者受罚,周老爷马上就要开始审问二郎神了。”
此时,周大老爷穿着官服坐上了案后的高椅,等衙役的喊声一过,他大声说道:“今天,本堂要审问二郎神,受理李大财银元被偷一案。现在先由李大财前来叙说银元失踪经过。”
李大财慌忙上前,在案前跪下,把洋钱被盗的前前后后叙述了一遍。他刚讲完,周大老爷一拍惊堂木说:“二郎,你是否知道此事,从实招来!”
此时,整个场地一点声响没有,都要听听二郎菩萨是否真的会说话。
周大老爷吩咐道:“张五、赵六,你俩去问问,这些银元到底是他拿的,还是别人偷的?”
张五赵六走到二郎塑像前,侧身假装听了一会,上前跪下,大声说道:“启禀老爷,二郎神说他不知道。”
“什么。”周大老爷一拍惊堂木,“不知道?哼,别看你是上天派下来的,老爷我照样鞭打你,衙役们,给我鞭刑侍候。”
周大老爷用眼神示意张五、赵六,张五、赵六又上前装腔作势地听了一下,掉头大声说道:“回禀老爷,二郎神还是说他不知道。”
周大老爷此时动了雷霆之怒,一拍惊堂木,说:“好一个二郎神,上天派你下凡保护黎民百姓,你却盗了人家的银两,今天我不动刑,你还不知道本老爷的厉害。来人呐!”
张五、赵六站了出来。
“给我鞭打一百!”
“是。”
张五、赵六手拿鞭,分站二郎塑像两面,你一下,我一下,一边抽打,一边数数,一下、二下……二郎身上的泥巴被抽得一块一块地往下掉。
观看的人群,虽不敢放声议论,但不少人在心里嘀咕:“这位老爷真古怪,正月十五没事做,跑来审泥菩萨,看看你到底能审个什么名堂。”
张五、赵六还是一边抽打,一边数数,三十、三十五……当他们抽到四十九下的时候,两人突然停了下来。
张五说:“回禀老爷,二郎招认了。”
周老爷说:“银元是不是他拿的?”
赵六说:“他说不是他拿的。”
周老爷讲:“是谁拿的?”
张五说:“二郎神说拿银元的人已经来到场地上了,名叫唐兴怀。”
周大老爷一拍惊堂木,“把唐兴怀带上来!”
这一下,人群开始骚动了,都用眼四处张望,想看看唐兴怀究竟何许人也。
唐兴怀颤颤惊惊地走出来,他早已吓得面如土色,走到案前扑通一声跪下。
“唐兴怀,你先站起来,让大家看看。”这时早有人扛来一张大方桌子,把唐兴怀架到大桌上,两腿抖得像筛糠。
街坊的人都认得他是鸭子店的师傅。不用动刑,他如实地招认了。
原来这家伙是李大财的赌友,自大财离家出走后,他就想在王秀兰身上打主意,但王秀兰确实是个十分贤德的妇人。任凭他如何花言巧语或金钱引诱,她都拒不受骗,几次夜晚闯门,都被王秀兰骂个狗血喷头,狼狈而回,因此,他怀恨在心。
这天晚上,小想去买卤鸭,讲是给大大吃,唐兴怀一听,认为是假的,醋意大发。心想“好一个王秀兰,我当你多么正派、贞节,你原来已有了野男人,好,今晚我去看看,这人究竟是谁。”所以,小想前脚走,他后脚就跟了来,他在门外把大财和秀兰说的话,听得一清二楚。他抢先一步到二郎庙把神龛里的钱包袱偷走了。二郎神真会说话吗?不是的。早在大财丢钱的那天晚上,周大老爷听了大财和秀兰的叙述后,心里就有了数,再加上几天的明察暗访,心中有了十成把握。审二郎神只不过是周老爷故弄玄虚而已。